2008年12月27日,中歐工商學院教授許小年在燕山大講堂做了題為"遲到的衰退"主題演講,以下為主要內容:

許小年:很高興來到燕山大講堂。我非常贊同燕山大講堂的傳統(tǒng),我們在大學的講堂,首先堅持批判性,第二是建設性,第三是開放性,第四就是獨立性,知識分子一定要獨立,否則沒有任何價值,我希望燕山大講堂可以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受文化大革命的影響,我們覺得批判這個詞很有貶義,在英文中這個詞是一個中性詞,它對現(xiàn)有的結論、現(xiàn)有的觀念永遠持批判的態(tài)度、懷疑的態(tài)度,只有這種態(tài)度才能推動學術的發(fā)展、才能推動公共政策的制定,所以我覺得批判是非常重要的。
經濟衰退來得異常猛烈

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遲到的衰退"。目前我們國家經濟的情況有多嚴重?應該說非常嚴重。我最近跑了兩趟南方,去了一些受金融危機影響比較嚴重的地區(qū),像廣東的東莞、中山,我看到企業(yè)減產、停產甚至是關門,大量的工人被解雇,因為政府不讓工廠解雇工人,于是就叫"停薪休假",今年民工返鄉(xiāng)潮也提前到來。外貿出口負增長、發(fā)電量負增長、工業(yè)企業(yè)的利潤增長率迅速下降,9-11月份工業(yè)企業(yè)的利潤增長率也是負的。

經濟下滑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預料,包括我在內,我感覺到了衰退的到來,但是沒有想到來得如此猛烈,這也促使我們每一個經濟學家的思考,中國經濟到底怎么回事、世界經濟到底怎么回事?上半年所有的政策都是為了防通貨膨脹,為了把過快的增長速度降下來,在幾個月的時間里,政策180度大轉彎,所有的政策工具都用來保證經濟較快增長。通脹的危險幾乎在幾個禮拜之間消失了,現(xiàn)在我們面臨的是通縮、經濟衰退、物價的下跌,失業(yè)的上升。政府在很短的時間內出臺了四萬億財政刺激計劃,標志著中國加入了世界上信奉凱恩斯主義國家的行列,凱恩斯主義能不能應用在今天的中國呢?這個稍后我會講到。

我們先來看看,為什么我們國家的經濟在短短幾個月內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難道都是因為金融海嘯?都是因為外部原因嗎?答案不是這樣的,想要理解為什么,我們還是要回顧一下過去幾年間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我們也要問,為什么在金融海嘯的沖擊下,世界各國政府看不到方向,世界上最發(fā)達的經濟體,經濟實力最雄厚的美國被金融海嘯搞得狼狽不堪。美國的金融體系一度面臨崩潰,危險的高潮是今年的10、11月份,金融機構倒閉,雷曼兄弟的倒閉使得整個金融市場凍結,人心慌慌、風雨飄搖。如果不是美國政府采取緊急的措施,美國的第一大投行高盛、第二大投行摩根斯坦利都要倒閉,這個世界的經濟可能會倒掉。美國政府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使整個金融大廈免于徹底崩塌。

究竟怎么回事呢?這是個說來很長的故事,我講的觀點,只是眾多解釋中的一個,未必我的認識是正確的、唯一的。

風起于2001

這要從2001年開始說起。2001年世界經濟舞臺上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就是互聯(lián)網泡沫破滅了。同時,2001年中國加入WTO,這是一個標志性的事件,在這之前,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市場國家已經把自己的經濟和全球經濟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中國加入WTO,標志著世界上的兩大經濟體,一個是發(fā)達市場經濟國家美國、一個是發(fā)展中國家中國,已經不可分割地、歷史性地融為一體了。但是對于這種經濟關聯(lián)度的提高,世界各國政府,包括美國、中國政府的學術界、商界都認識不足,人們還帶著過去的習慣思維、用過去的經驗來處理這兩大經濟體已經融合在一起的今天。結果就犯了錯誤,種下金融海嘯的禍根。

在中國加入WTO之后,美國獲得了什么收益?
第一,"中國制造"幫助美國人有效地抑制了通貨膨脹,為什么?因為大量的產品可以從中國進口,而中國產品的價格便宜。第二,美國人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中國這么一個龐大的世界加工廠,在美國勞資雙方的談判中,資方的地位得到了加強。美國的通貨膨脹和中國不一樣,中國的通貨膨脹是由供給短缺引起的,比如四川的豬生病了,豬肉價格狂漲。而美國通貨膨脹最大的原因來自于工資成本的上升,它是一個市場比較發(fā)達的國家,供應方面的瓶頸幾乎是沒有的,對它通脹推動比較大的是工資,工資的上升超過了勞動生產力的上升,工人的報酬超過了工人用勞動創(chuàng)造的財富時,就發(fā)生了通貨膨脹。而中國因素在這個環(huán)節(jié)抑制了美國的通貨膨脹,美國的資方勞方說,你想加工資我不給你加,我可以讓中國人替我做,把訂單下到中國去,你想罷工我在國內就不做了,所以"中國因素"壓制了美國的通貨膨脹。

通貨膨脹跟美國的政策有什么關系?跟美國的哪個政策有關系?當然是貨幣政策。

美國的故事

如果沒有通貨膨脹,當局就可以保持一個寬松的貨幣政策,只有在通貨膨脹起來的時候,世界各國的中央銀行才會緊縮銀根、加息,用緊縮銀根的方法來削減社會總需求,把通貨膨脹壓下去。由于中國的存在,美國在很長時間里保持經濟高速增長,同時沒有通脹,格林斯潘這個時候就有點迷茫,為什么美國的經濟沒有通脹?他想加息,但又看不見通脹,敵人沒有出現(xiàn)你打槍有什么意思?經濟增長速度高有什么不好呢。在猶猶豫豫之中,格林斯潘把"911"時候的低利率保持了兩年之久。911時為什么要降息?因為911襲擊使得美國金融系統(tǒng)陷入混亂,金融體系之間的周轉困難,美國商界的信心受到很大的打擊,為了刺激投資、刺激消費避免美國的經濟陷入衰退,格林斯潘在911之后大幅度的降息。但是,格林斯潘在很長時間里看不到任何通脹的跡象,所以他就等!等!等!一直等到2004年中,通脹在美國開始有抬頭,格林斯潘才開始加息、收緊銀根,但是已經太晚了。2001年到2004年的利率是戰(zhàn)后的最低水平,大概在1%,當然,今天美國的利率比"911"那會兒還低。

戰(zhàn)后最低的利率水平保持了兩年多時間,造成了什么問題?低利率使流動性過剩。非專業(yè)經濟的同學可能不懂流動性,流動性就是錢,錢太多了。1%的利率,老百姓會把錢放到銀行里嗎?不會的,于是這個錢就在市場上到處游逛;1%的利率,銀行也放出了大量的貸款,老百姓也喜歡借錢,因為利率低、資金很便宜;老百姓不存錢、企業(yè)不存錢,美國的家庭、企業(yè)、金融機構都大量的借錢,借的結果是我們經濟學上講的信用泛濫、流動性泛濫,大家都在借錢過日子。中國老百姓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我們是世界上最節(jié)儉的民族,我們的儲蓄率接近50%,在世界上最高的。美國的儲蓄率是多少?是0,有幾年儲蓄率是負的,借錢度日。為什么?因為借錢太便宜、利率太低,一個經濟中錢太多了就不是好事,就要出問題。北京下一場雨、雪,大家都覺得這么干旱的地區(qū)下雨很好,很濕潤,但是下多了二環(huán)橋底下就積水,車就開不過去了,所以水不能太多;一個城市水不能太多,一個經濟中錢不能太多,錢太多就出事。如果錢太多,超過了實體經濟的需要,這些多余的錢上哪里去?就去尋找資產,當資產市場上也容納不下的時候,就轉變成資產泡沫了。錢太多了怎么辦?進如股市,
A股為什么可以從1000點沖到6000點,美國股市也同樣,一路牛氣沖天。進入樓市,在樓市創(chuàng)造出一個日益膨脹的大泡沫,樓市的泡沫是怎么產生的?就是因為錢太多了。商業(yè)銀行能夠拿到貸款的人全都拿到了,剩下那些人是沒有資格拿貸款的,但是商業(yè)銀行和美國的政治家們給這些沒有資格的人創(chuàng)造了條件,讓他去借貸款,這種貸款叫"次貸"。什么叫次貸?就是不合格的貸款人拿到了貸款。在次貸的支持下,大量的資金進入到房地產市場,把房地產市場的泡沫一天一天地吹大,吹到去年年中泡沫破滅。次貸的泡沫吹大了以后,再加上金融創(chuàng)新、MBS,把次貸做成資產證券化,然后再賣給投資者,這樣風險就分散到市場上了。

次貸風波的根子就在錢太多了,為什么錢多?因為利率低。為什么利率低而沒有通脹?"中國因素"是原因之一。所以在國際經濟一體化突然提高的時候,美國的經濟制定者有點發(fā)懵,美國的經濟這么多年為什么沒有通脹,導致貨幣政策出現(xiàn)失誤。今天,我們一般都同意格林斯潘是金融危機的罪魁禍首之一,格林斯潘的兩大錯誤:第一是貨幣政策的錯誤;第二是金融監(jiān)管的錯誤。格林斯潘本人前些天承認了第二條錯誤,我認為這是避重就輕,到現(xiàn)在不承認貨幣政策上的錯誤。所以奧巴馬政府一上臺,就把保羅.沃爾克請去當經濟復興委員會的主任,保羅就是格林斯潘的前任,格林斯潘應該感覺非常失落,但是他的失落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這是美國這邊的故事。

中國的故事

我們再來看全球經濟一體化的這半邊,中國是怎么回事。美國錢多,除了制造股市泡沫、房地產泡沫之外,還拿這些錢到國際市場上買東西,于是造成了對中國出口產品的旺盛需求。別看我們"中國制造"質量還不怎么樣,但外面需求很多,賣得出去就能賺錢。既然需求強,國內的企業(yè)就投資,增加生產供應能力,進入本世紀以來我們經濟的增長主要靠投資拉動,投資推動的力量一方面是國內有需求,另一方面是來自于海外。在中國加入WTO之后,出現(xiàn)了來自于海外的強勁需求,我們就拼命的投資,增加產能的供應,形成過多的產品,出口到美國,這兩邊拼起來,就形成了完整的國際經濟循環(huán)。

現(xiàn)在這個循環(huán)走不下去了,為什么?忽然之間我們發(fā)現(xiàn)來自于美國的需求沒了。我去廣東了解情況,有一些外向型企業(yè)和我說,11月份整整一個月沒有一張訂單,有的企業(yè)不光是沒有新訂單,連老訂單都取消了,從來沒有見到這樣的情況。為什么忽然像退潮一樣,這些訂單就消失了呢?原來來自于美國、歐洲和日本的外部需求是由什么支持的?是由寬松的貨幣政策支持的,現(xiàn)在次貸危機爆發(fā)、泡沫破滅、美國的金融機構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再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發(fā)放貸款,一旦貸款停止,美國的經濟馬上陷于停頓。為什么在次貸經濟之后三大車廠混不下去了?美國老百姓買車跟我們買車不一樣,別說買車,我們買房子都是現(xiàn)金。美國人可不是這樣,美國人買車用借貸。一旦商業(yè)銀行不敢往外放款,美國家庭的購買力就突然下降,汽車銷售量馬上變成負的,三大車廠也是負債經營,一旦現(xiàn)金流不能流入,整個公司就無法運轉。當然,從長遠來看三大車廠的核心問題是工會問題,但是銀行停止貸款引發(fā)了三大車廠的經營危機,美國的老百姓無法再像過去那樣買車了。

伴隨著三大車廠的負債經營,國內是國美出事了,美國的"國美"叫"百思買",也不行了。因為美國人不僅借貸買汽車,而且借貸買冰箱,一旦貸款停止,電器的銷售都發(fā)生了問題,百思買的股價都跌到谷底。企業(yè)負債經營、家庭負債消費,美國政府更不用說,也是負債累累,美國人的問題是負債過重。中國人的問題是什么?存錢太多。我們?yōu)槭裁蠢鲜琴I美國的國債,美國人借債誰借給他?是由存錢的人借給他,存錢的是誰?中國人,所以中國人買美國國債是非常符合邏輯的事情,借出去錢還能賺點利息,所以我們不要責備中央銀行和外管局,在這種經濟循環(huán)的過程中必然中國要買美國的國債。

現(xiàn)在,美國的金融體系把負債經營的商業(yè)模式一下給打亂了。過去我們這里不管生產多少東西,總會有人要,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沒人要了,我們大量的投資所形成的過剩產能,現(xiàn)在全變成了庫存。過剩的庫存、過剩的產能似乎一夜之間從地里冒出來,為什么我們在過去幾個月里看到鋼價暴跌、煤價暴跌、鐵礦石價格暴跌,為什么?因為產能過剩,企業(yè)都不計成本的拋售庫存,國際經濟循環(huán)的鏈條,只要中間一個鏈條斷掉,其他各個鏈條就產生"滾雪球"的效應。銀行放出了太多的借貸,這需要調整,當然調整是痛苦的。

可怕的產能過剩

中國這邊需要調整的是什么?國內的經濟有這么多的過剩產能,庫存好處理,過剩產能怎么處理呢?我聽鋼鐵廠的人跟我講,他們現(xiàn)在正在考慮煉鋼的爐子怎么辦,煉鋼不是市場上有需求就多煉兩爐,沒有需求就停兩天,爐子能停嗎?不能停。但是市場上又沒有需求,鋼鐵廠有兩個辦法:第一個叫做"悶爐",就是用蜂窩煤蓋上,留一個眼讓它緩慢燃燒,供給它燃料、電力,僅僅保持鐵水不凍上,但是悶爐也有成本,悶爐也得供電、燒焦炭,如果悶爐的成本太高了,有些鋼廠考慮把鐵水放干,把爐炸掉。

過去我們在學習《資本論》時,都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個特點就是大量的過剩。我記得教科書上有照片,美國的農民把牛奶都倒溝里了,今天我們也倒溝里了,只不過原因不太一樣,不僅要把牛奶倒溝里,還要把好好的爐子給炸了。美國人很痛苦的在調整,我們也要調整,把過剩的庫存處理完以后,我們要面對過剩產能。牛奶可以倒掉、奶牛可以殺了,這些機器設備怎么辦、廠房怎么辦、礦山怎么辦?全球經濟的調整是個非常痛苦的過程,不僅是痛苦,很有可能是漫長的過程。我們發(fā)現(xiàn)旺盛的海外需求實際上是由貨幣政策支持的,而貨幣政策這個虛火一撤掉,我們過去大量的投資有可能今后不能創(chuàng)造價值了。這些投資如果不能產生效益,對銀行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銀行的大量壞帳。它對社會意味著什么?失業(yè)的產生。所以現(xiàn)在政府很著急,但是,著急也得講究方式方法,不能亂著急,一著急就命令產業(yè)不許裁員,企業(yè)經營不下去不裁員怎么辦?

新的世界經濟格局

我們下面怎么調整?過去中國經濟的增長全靠投資。給大家一個數(shù)量的概念,我們推動經濟增長的三駕馬車:第一駕馬車叫投資,現(xiàn)在占GDP42%左右,投資的增長率在過去幾年平均每年20%;第二駕馬車叫出口,在經濟學上的計算只是凈出口,凈出口去年占中國GDP的9%,而出口的增長平均每年30%多,有些年達到了40%;第三駕馬車是消費,居民消費占中國GDP35%,消費的平均增長率大概是在10%-15%之間。有這組數(shù)據(jù)大家就知道中國GDP的增長,第一靠投資、第二靠出口,消費在這三架馬車中是小兄弟,是敬陪末座。現(xiàn)在出口已經負增長了,它由推動經濟的強大引擎,變成了拖累經濟增長的因素;投資正在熄火,為什么?因為有那么多過剩的產能,但需求在什么地方?市場在什么地方?沒有市場、沒有需求為什么要投資。現(xiàn)在能夠撐起中國經濟局面的就剩下消費了,但是當我們需要消費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消費占經濟的比重在逐年下降,這都是要用數(shù)據(jù)說明的,因為PPT設備無法支持,我現(xiàn)在無法演示。

在調整的過程中我想強調一個概念,美國的調整和中國的調整都是必須要進行的,這個調整不是在原有均衡上簡單的周期性重復,而是從一個舊的均衡向一個新的均衡過渡。這個調整不是舊的游戲的簡單重復,而是從舊的游戲跳躍到新的游戲上去,舊的游戲和新的游戲均衡區(qū)別在哪里?在于預期的不同。

我在這里講的是美國和中國,我用美國代表一個經濟發(fā)達體,用中國代表"金磚四國"、新興經濟國家,也就是發(fā)展中國家。

在新的世界格局中,人們的預期必須做永久性的調整,美國人再也不能幻想像過去那樣借貸度日,美國人必須增加儲蓄率,企業(yè)必須降低杠桿率。杠桿率又是一個經濟學的概念,杠桿率是企業(yè)的資產負債率。為什么雷曼兄弟倒臺了?杠桿率太高,有30多倍,自有的資本金只有3%,抵御風險的能力非常低,他的投資里只要出現(xiàn)3%的壞帳,它就資不抵債,所以美國的企業(yè)一定要降低杠桿率、美國的家庭一定要增長儲蓄、減少消費,這就是在美國進行的去杠桿化過程,實際上就是降低負債。但是降低負債,企業(yè)就要縮小投資計劃,這對整個經濟意味著經濟活動的收縮,所以美國經濟陷入衰退恐怕短時間內走不出來,只要去杠桿化過程繼續(xù)一天,美國的經濟就會在停滯的狀況下度過一天。

美國的經濟什么時候恢復?什么時候去杠桿化完成之后才能恢復,這并不是傳統(tǒng)的周期波動,30年河東30年河西,兩個季度GDP收縮,第三個季度就好轉了,不是那么簡單的,因為這次是從舊均衡過渡到新均衡,而不是在原有的均衡上重復。

中國將告別兩位數(shù)高增長時代

對于中國來說,也要調整預期,這個預期是什么?國外對中國產品的需求不會像過去那樣。中國的出口不會再以20%、30%的速度增長了,只能跟著全球貿易量的增長而增長,全球的貿易量每年增長多少?大致來講比全球GDP的增長高2-3個百分點,如果全球GDP是4%,那全球的貿易量也就是6%、7%,所以國內還有理由投資每年增長20%以上嗎?沒有了!企業(yè)要調整它的投資計劃,投資也不可能20%多的增長了,如果外貿從20%多的增長降到6%、7%,固定資產的增長降到10%,中國的GDP每年還有10%嗎?可能只有5%、7%,我們必須習慣一個新的時代,在這個新的時代中GDP只有中度的增長,兩位數(shù)的增長已經成為歷史,如果我們展望未來中國GDP增長也許只有5%-6%。5%-6%的GDP增長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各位畢業(yè)之后找工作就困難了,這個困難今年已經發(fā)生了。

在中度增長時期我們怎么辦?我們已經習慣了10%的增長,好像低于10%我們的日子就過不下去,為什么?就業(yè)是個很大的原因,我們形成一種習慣性的思維,中國一定要有10%的增長,否則解決不了就業(yè)問題。

但是世界上有哪個國家像中國一樣?日本3%的增長保持了20年、韓國保持了15年,他們的就業(yè)問題怎么解決的?雖然我們的自然增長率比美國高,但總人口增長率美國比我們高,因為它有移民。過去我們靠投資來推動經濟增長,投資又大部分進入了制造業(yè),特別是最近幾年,大量的投資進入了所謂的重型制造業(yè)。制造業(yè)的特點是什么?制造業(yè)是資本密集型行業(yè),它不是勞動密集型行業(yè),特別是一些所謂的重型制造業(yè)。我們很多著名的經濟學家說中國的工業(yè)化以后要有二次工業(yè)化,二次工業(yè)化的特征叫做重型制造業(yè),這是缺乏基本的經濟歷史常識的著名經濟學家們才能講出來的話。我們都知道工業(yè)化完成之后,世界各國走的道路都表明,工業(yè)化的下一個階段是經濟的輕型化,去工業(yè)化。在工業(yè)化完成之后,下一個新興產業(yè)不是重型制造業(yè),是服務業(yè),如果有一點經濟常識都不會講出這樣外行的話來。

我們前兩年還在鼓吹工業(yè)化、后工業(yè)化、重型工業(yè)化,完全無視世界各國經濟發(fā)展的一般趨勢和我們國家自己經濟發(fā)展的趨勢,這樣做的結果是什么?是我們的經濟結構嚴重失衡,我們發(fā)展的重點是制造業(yè),而制造業(yè)不能有效地創(chuàng)造工作機會,我們不得不依靠經濟10%的增長解決就業(yè)問題。但是能夠有效創(chuàng)造機會的服務業(yè)長期被忽視。（注：對，非常有道理！）

4萬億投資的錢從哪里來

現(xiàn)在怎么辦呢?我們還是不談產業(yè)結構的問題、不談經濟結構的問題,我們想用四萬億來扭轉乾坤,大家也都聽說,政府推出四萬億的財政刺激計劃,要扭轉中國經濟增長下行的趨勢,我們現(xiàn)在也成了"凱恩斯主義者"。

首先,明年的財政支出到底是六萬億還是八萬億,如果四萬億是新增的,則明年的財政支出是八萬億,如果四萬億是原來預算中就有的,明年的財政支出就還是六萬億,這一點都不刺激。經濟學中只有新增的才有刺激作用,這四萬億到底是新增的還是原來就有的,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看到一個明確的說法。如果是原來就有的,這四萬億無非是把原來就有的提前宣布了一下。

第二個問題,錢從哪來?有一萬億已經清楚了,來自于中央財政,明年發(fā)行特殊國債五千億-六千億,這一萬億是落實的。算一下中央政府的負債、GDP、增發(fā)五、六千億的國債,政府的債務水平還能夠控制在國際警戒線附近。國際警戒線赤字是多少?GDP的3%,根據(jù)現(xiàn)在的情況我們還能夠管理它。問題在于剩下的三萬億從哪里來,到現(xiàn)在我們也沒看到一個明確的說法,我們國家的財政非常不透明,我們拿不到數(shù)據(jù),所以只好猜測。

有的說從地方政府來,我們就去找數(shù)據(jù)看地方政府有沒有這個財力,找到的結果結論是夠嗆。大家注意到沒有,現(xiàn)在好多地方政府都出臺了救樓市計劃,政府為什么要救樓市啊?因為土地財政難以為繼。我們手頭拿到一組數(shù)據(jù),今年1-11月份,7、8個城市賣地的收入僅為去年全年賣地收入的1/3,有些城市甚至連1/4、1/5都不到。地方政府匆匆出臺措施救樓市,實際上是救自己。土地財政難以為繼,希望刺激樓市,把地價抬高。目前刺激的結果是什么?不甚理想。在這樣的情況下,假如明年的樓市不能恢復到幾個月前那樣火爆,地方財政連自己都解決不了問題,哪有錢投入到這三萬億中來?這是個很大的問號。

第二個來源是哪里?銀行。大家要知道我們的銀行經過了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開始剝離壞帳,然后改革,建立基本的規(guī)章制度,在海外上市,進一步籌集資本金,現(xiàn)在我們的銀行體系基本上可以說是健康的,為什么在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下我們這里沒有發(fā)生大的動蕩,一個是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的銀行體系基本健康。好在我們抓緊了銀行改革,否則按照過去銀行20%-40%的壞帳率,在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下,國內的信心發(fā)生什么變化很難設想。現(xiàn)在有一些銀行買了次貸資產,如果是不良資產,我們能不能消化次貸資產造成損失,很成疑問,我認為改革當先銀行剛剛恢復健康,你馬上要求銀行給你放幾萬億的款。銀行貸不貸呢?不貸又不對,貸也不對。別忘了銀行現(xiàn)在都是上市公司,上市公司要對股東負責,貸的這筆款項風險、收益是否匹配、能不能回收?多長時間回收?如果沒有效益怎么到股東大會上交代。你跟股東說,我知道這個貸款風險很高、收益比較低,但是我要講政治,響應國家號召。股東買了銀行的股票是為什么?是為了賺錢。生活中炒股的人很多,各位買股票時心里想的是支持國家建設還是什么?如果是賺錢就對了,如果你說是為了支持國家建設,反而我覺得口是心非。

銀行怎么辦?它要面對股東,每年要交財務報表,今年的資產規(guī)模擴張了多少,不能說響應黨的號召就貸款了,如果這么貸,我們的商業(yè)銀行又要回到政策性銀行的老路上去。我們這么多年吃苦頭吃在哪里,就是因為我們的商業(yè)銀行不是商業(yè)銀行,而是政策性銀行,這條路不能這么走,不僅在股東那里沒法交代,就是在全國老百姓這里也無法交代,不能再人為的制造銀行壞帳。

如果銀行不行,就剩企業(yè)了。如果企業(yè)愿意在這個時候投資的話,何必還要這四萬億呢?這四萬億隱含的前提就是,企業(yè)不愿意在這個時候投資。可以肯定的是民營企業(yè)不會掏錢,因為錢都是他自己的,他不愿意在經濟下行的時候冒然把錢扔出去。那就剩下國有企業(yè)了,政府可以跟國有企業(yè)講政治,讓國有企業(yè)在四萬億里做出貢獻,但是別忘了國有企業(yè)的任務是什么?資產保值增值,盡管我認為國有企業(yè)資產保值增值的目標是錯的,但是目前政府給它規(guī)定的目標就是資產保值增值,你在這個時候做投資出現(xiàn)損失怎么辦?國有資產虧損怎么辦?所以我們看到國資委領導講話都非常藝術,"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既要"、"又要",既要支持擴大內需的政策,又要控制風險。

算了一圈,除了中央的一萬億以外,不知道從哪籌集這三萬億。

4萬億刺激可能無功而返

第三個問題,就算落實了資金的來源,拿到了四萬億,扔下去能不能起作用?由于這個事情還沒有發(fā)生,我們只能借助一些歷史的事件來判斷這四萬億到底能不能起作用。

我們都認為,1933年的羅斯福新政結束了上次大蕭條,這被稱為"凱恩斯主義"、"國際標準"。新政有兩條主要內容:第一,建立全國的社會保障體系;第二,政府增加開支創(chuàng)造需求,試圖把經濟拉出蕭條。但是美國經濟并沒有因為羅斯福新政而擺脫蕭條,蕭條從1929年一直持續(xù)到1939年才結束,為什么結束?因為希特勒進攻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全面爆發(fā),政府的需求突增、政府的開支在1940年以后占到GDP的50%,才結束了美國長達10年的蕭條。結束大蕭條的不是羅斯福的新政而是希特勒。這就是歷史,當然歷史經常被人們改寫,08年的諾貝爾獎獲獎者是克魯格曼。其實我認為他是沒有資格拿到這個獎的,他獲這個獎不是因為他的學術研究,主要是因為他是《紐約時報》的專欄作家,類似于歌星、球星,而不是經濟學家。但是克魯格曼講了一句正確的話,他說"靠財政政策結束蕭條只有一次,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

我們再看一下日本,日本在1989年經濟進入衰退,房地產和股票市場泡沫破滅。日本政府為了應對這樣的衰退,同樣也應用了凱恩斯主義,連續(xù)10幾年實行擴張性的財政政策,財政赤字平均每年達到GDP
5%以上,早就突破了國際的警戒線,在高峰的年份達到GDP
10%以上,但是日本的經濟什么狀況?到今天仍然是不死不活。當然,大家會說如果不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日本比今天還慘,這句話是對的,但問題在于這樣的擴張性財政政策是無法持續(xù)的。在日本長期衰退的初期,也就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日本的國家債務對GDP的比例是50%,今天是多少?今天是160%,日本政府還有可能增加債務嗎?進一步舉債的空間已經非常有限,如果再增加負債,國家有可能破產,日本政府在海外發(fā)行的國債就曾經被國際評級機構把它評為"垃圾以下",說明大家對日本政府的償還能力產生懷疑,中國愿意走日本的道路嗎?我們不愿意。那怎么辦?

有人說1998年我們也執(zhí)行過擴張性的財政政策,經濟不正結束了下行增長的趨勢,而調頭向上嗎。確實是這樣。但是當我們分析數(shù)據(jù)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98年財政政策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99年、2000年以來經濟的反轉最根本的是兩大原因:第一,房地產投資的突飛猛進,為什么房地產在99年、2000年啟動?因為1998年我們進行了住房改革,取消了分配住房,把住房推向了市場,忽然在國內打開了一個巨大的房地產市場,資金、材料、勞動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產業(yè),這個新的產業(yè)支撐了我們經濟發(fā)展一直到今天,到今天我們房地產投資已經占到固定資產總投資的1/3以上。而房地產市場的啟動跟四萬億沒什么關系,房地產市場是靠改革啟動的。

第二大原因是什么?就是前面講過的,進入WTO后的外部需求。

放開政府對經濟的過度管制是關鍵

所以，中國經濟的調頭向上第一是靠改革；第二是開放。我在各種各樣的會上講,中國不需要凱恩斯主義，中國需要鄧小平理論。鄧小平理論是什么?就是堅持改革開放、培育新的經濟增長點,讓市場發(fā)揮作用、讓民眾的創(chuàng)造力充分的涌現(xiàn)、我們國家的經濟是有希望的、有辦法的。我在四萬億上看不到希望,在四萬億上得不到信心,我能夠看到希望的是改革和開放。盡管我在凱恩斯主義上花的時間比鄧小平理論上多得多,同時我們也要批判凱恩斯主義。現(xiàn)在經濟中確實碰到一些困難,這些困難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過去我們也碰到過,我們靠什么來解決這些困難?不是靠政府花錢!花錢!再花錢!而是靠不斷地改革開放、培育新的增長點,相信民眾的創(chuàng)造力、相信市場的活力,實際上我們也提了很多建設性的意見,至于聽的人感覺是不是建設性就不知道了。

為了培育新的增長點,我一再呼吁要解除政府對經濟的過度管制。剛才我們已經講到了,為什么我們經濟增長10%還解決不了就業(yè)問題,就是因為我們把經濟發(fā)展的重點放在了制造業(yè)上而長期忽視服務業(yè),使得我們國家的服務業(yè)在世界各個主要經濟體中是相對比較落后的。我們服務業(yè)占GDP比重不到40%,美國是80%以上、日本是65%,連經濟發(fā)達程度不如中國的印度,服務業(yè)占GDP的比重也有50%。服務業(yè)長期的落后和政府的管制有著長期的關系。

我所說的服務業(yè)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洗頭的、捏腳的,我說的是金融服務、電訊服務、交通運輸、港口機場、文化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媒體娛樂,這些行業(yè)有多大的空間、有很多投資機會、能創(chuàng)造很多工作崗位。拿金融服務業(yè)來說,我們80%以上的中小企業(yè)現(xiàn)在沒有金融服務、幾乎百分之百的農民沒有金融服務,如果把這個市場打開,我們能創(chuàng)造多少就業(yè)?醫(yī)療衛(wèi)生行業(yè),現(xiàn)在我們都不敢去醫(yī)院,去醫(yī)院沒病都給你搞病了,排隊、擁擠、醫(yī)生服務的態(tài)度,有病的不敢去醫(yī)院,沒病也不想去醫(yī)院。

為什么醫(yī)療服務的供應長期落后民眾的需要?因為管制。想辦個醫(yī)院,先到衛(wèi)生部報批,等著吧，兩、三年不批，為什么不批也不告訴你。民營醫(yī)院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打擦邊球、鉆墻角,最后還是經營不下去,政府鐵打的醫(yī)療體系阻礙了資源流入,結果就是供應的短缺,看病難。現(xiàn)在不提政府管制,反而把氣都撒到大夫身上,說大夫醫(yī)德有問題。大夫的工資也是管制的,不能由市場的供給、需求決定醫(yī)生的工資,醫(yī)生的收入長期低于市場價值,但市場的規(guī)律總是要頑強的表現(xiàn)自己,表現(xiàn)的方式就是紅包。不給醫(yī)生漲工資,還罵他收紅包是醫(yī)德有問題,這不是市場經濟的邏輯,這是計劃經濟的邏輯,我們在市場經濟中老用計劃經濟的邏輯,把事情全搞扭曲了。醫(yī)學院畢業(yè)不就開那點錢嗎,還不如做公務員呢。大家知不知道,公務員不創(chuàng)造價值。公務員做的工作都是價值的重新分配,政府是不創(chuàng)造價值的,政府手里的錢都是老百姓創(chuàng)造的價值,以稅收的形式交到那去。如果我們社會中的青年才俊都向往著不創(chuàng)造價值的工作,我們這個社會長久發(fā)展下去是不是令人擔憂。

對文化娛樂體系過度的管制,一個片子出來三堂會審,關系搞得不好就說你品位低下不能播。文化娛樂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事,有人愿意做、有人愿意看,你為什么要插一杠子評審呢?為什么你的口味就比老百姓高雅呢?這種無所不在的管制束縛了我們經濟的發(fā)展,我們政府經常做兩件事:第一就是作繭自縛。中國還是一個中等程度發(fā)達經濟,我們跟日本不一樣,我們有很大的潛力,但我們作繭自縛；第二件事就是"逼良為娼",如果沒有地下錢莊,我們的民營企業(yè)不能到今天,地下錢莊為什么是非法的呢,因為沒有法。地下錢莊如果能在陽光下操作,大家去注冊,政府可以收稅、可以監(jiān)管、能解決中小企業(yè)的融資問題、創(chuàng)造了就業(yè),何樂而不為呢?

在經濟碰到一些困難的時候,不存在信心問題,我們對中國經濟的發(fā)展、對中國民眾的創(chuàng)造力、對市場的活力始終充滿著信心,我們缺乏信心的是政府的政策,我們對于改革開放在近幾年的停滯不前深感憂慮,為了應對這些困難我們要好好的總結過去30年改革開放的經驗,堅持鄧小平理論、堅持改革開放。目前擺在我們面前的困難是可以克服的,克服之后中國的經濟將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我們GDP的增長率也許不會像過去那樣令人印象深刻,也許只有5%、8%,但是這5%、8%是健康的、是可以持續(xù)的、是高質量的,可以實現(xiàn)充分就業(yè),可以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

《遲到的衰退》——許小年于2008年12月27日